这个名字，在海南昌江是“禁忌”
澎湃新闻记者 庄岸
昌江县如今到处张贴着警方征集黄鸿发涉黑团伙犯罪线索的通告。澎湃新闻记者 庄岸 图
一个庞大的涉黑犯罪集团，在数十年间，通过其树立的“非法权威”，对海南省昌江县的经济、社会乃至生活秩序、政治生态造成严重破坏。
新闻发布会现场 海南警方微信公众号 图
2月20日，海南省公安厅召开侦办黄鸿发犯罪团伙专案新闻发布会，通报称，黄鸿发犯罪集团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在昌江地区活跃，通过开设“地下赌场”、抢占“地盘”、收“保护费”等非法手段敛财，并称该案系海南建省以来影响最大的涉黑案件。
黄鸿发被抓时，现场查获大量现金 海南警方微信公众号 图
当地媒体报道称，黄鸿发被抓后，警方现场扣押财物价值在15亿元以上，扣押物品中还包括两把枪支。
一名知情人士告诉澎湃新闻，警方扣押的两把枪是黄鸿发平日里随身携带的，“他在昌江搞了20多年垄断，圈养了数百名打手，曾在地盘争夺和资源抢夺中与很多人结仇，带枪防身也就能理解了。”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黄鸿发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从开设地下赌场、放高利贷起步，仰仗其手下的众多打手，“生意”逐渐扩展到矿产、运输、批发等领域，最终在昌江县形成垄断地位。在此过程中，甚至有人因他丧命。
曾从事水产品批发的当地人士李淑惠（化名）称，黄鸿发为垄断市场，抢夺她的生意，曾派人将她的儿子残忍杀害。3月6日，一名办案民警回复称，李淑惠遭遇的情况在黄鸿发犯罪团伙专案中并非个例，案件目前仍在侦办中。
“人命案”
儿子谢孝成（化名）死后的近20年间，李淑惠再没有卖过淡水鱼，也从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黄鸿发的名字。她至今仍记得，儿子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求她放弃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淡水鱼生意。
谢孝成遇害时只有17岁，还是一名在校的初中生，李淑惠说，儿子的离世与她曾从事的淡水鱼批发生意有关，她为此悔恨多年。
据李淑惠回忆，2000年9月26日晚8时许，她与家人在外喝茶时，丈夫的传呼机突然收到一条信息，内容只有6个字——“爸爸，我受伤了”。
李淑惠没有想到，儿子谢孝成所受的伤，是连续6下捅刺造成的刀伤，她当时也并不知道，丈夫传呼机上收到的这条信息，是谢孝成拖着受伤的身体爬行数百米后，用一家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来的。一家人赶到医院时，谢孝成已浑身是血，他拉着李淑惠的手不断央求着，劝她“不要再做淡水鱼生意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李淑惠开始接触淡水鱼生意，从零售商做起，短短几年时间，她积累了一些人脉，随后有老板找到她，希望她可以接手其在昌江的批发市场。
李淑惠回忆称，那时，她从老板那里进货，一车鱼大约五六百斤，一天的利润约有300元，“经过十几年发展，昌江的淡水鱼批发生意一共3组人在做，这其中只有我这组是自己单干的，到90年代末，我一个月能赚七八千元，算得上是小康之家。”
李淑惠记得，2000年9月，一天晚上，突然几名男子闯进了她家里，领头的名叫文某，来人开门见山，直接提出要求，让李淑惠把手里的淡水鱼生意交给他来做，并称自己是为黄鸿发做事。
黄鸿发在家中被抓 海南警方微信公众号 图
黄鸿发的名字李淑惠并不陌生，她说，早从十多年前开始，黄鸿发就是当地有名的黑老大，手下打手众多，提起这个名字，在昌江没有人不怕的，“可我除了卖鱼别的什么也不会，就求他们能不能也给我做一部分养家糊口，但他们为了彻底垄断市场没有答应，扬言不同意就打死我儿子。”
李淑惠说，之后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文某又先后来过家里两次，但关于生意一事，双方始终没有谈拢。谢孝成遇害当天，他在放学后被一名陌生男子以其弟弟被打为由，用摩托车带到一处偏僻空地，随后与另两人对谢孝成进行殴打，并再次提到了淡水鱼生意一事。
“孩子说他对这些事情不懂，答应回家后劝我，对方就拿刀在他身上连捅了6刀。”李淑惠说，当天夜里，谢孝成在医院一直吐血，第二天清晨，他在被送往海口转院治疗途中去世了。
关于杀害谢孝成的三名男子，《南国都市报》在2009年9月22日的一篇报道中称，陈某在案发后便被公安机关抓获，刘某在潜逃10年后落网，而文某则一直在逃。
谢孝成死后的近20年里，李淑惠搬离了原来的家，再没碰过淡水鱼生意，她甚至将其余两个儿子送到外地避祸。2019年1月初，李淑惠在网上看到黄鸿发犯罪集团被警方捣毁的消息，团伙主要成员中，文某的名字赫然在列。
“土皇帝”的非法权威
黄鸿发涉黑犯罪集团覆灭后，李淑惠在街上看到了警方征集违法犯罪线索的通告，随即带着相关的证据材料，将儿子遇害一事反映给公安机关。3月6日，一名办案民警向她回复称，类似的案例在近几个月的线索征集中并非个例，目前案件仍在侦办中。
实际上，黄鸿发犯罪集团在昌江县盘踞的二十多年间，其犯罪行径可谓五花八门。据海南省公安厅此前发布消息，黄鸿发黑社会犯罪集团曾有组织地实施了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聚众斗殴、寻衅滋事、非法拘禁、非法持有枪支、开设赌场、非法采矿、强迫交易、敲诈勒索、放高利贷、拉拢腐蚀国家工作人员等违法犯罪活动。
昌江县是位于海南省西部的一个黎族自治县，这个人口大约24万的小县城，由于气候环境等因素，农业较为发达，县里大部分人以务农或鱼类养殖业为生，生活节奏较慢。当地人士称，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昌江县一部分“闲人”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组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帮会，黄鸿发与他的鸿发帮就是从那个时候进入人们的视线。
一名知情人士告诉澎湃新闻，黄鸿发还未成年时就开始在外“混社会”，因为家庭条件较好，他有经济实力拉拢其他的小混混，财散人聚，慢慢地帮会势力也越来越大，在各帮会之间的利益争夺中占据优势。
黄鸿发在家中被抓 海南特区报 图
“鸿发帮最早在昌江县水果一条街开有几家地下赌场，同时放高利贷。”上述知情人士称，黄鸿发对自己的“马仔”特别舍得花钱，待遇与当地公务员持平，甚至缴纳社保，帮会中的核心成员，黄鸿发还出钱为他们每人配备了价值50万元以上的豪车，“到后来，昌江‘混社会’的年轻人大多都聚拢到他的手下，帮会之间逐渐拉开差距，形成了鸿发帮一家独大的局面。”
知情人士称，黄鸿发最初曾住在昌江县某事业单位家属院，势力稳固后，他与家人搬了出去，将老房子留给手下的马仔住。后来，黄鸿发给马仔们安排了集体宿舍，老房子也空了下来。在这期间，随着势力越来越大，他的“生意”也从赌场、高利贷扩展到了歌厅、舞厅、酒店，“到后来，矿产、水泥、运输等行业也都有鸿发帮的人渗透进来，只要是能挣钱的营生他都有插手。”
昌江县一名废品收购站老板介绍，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黄鸿发及其手下的马仔开始将势力渗透到各行各业，废品收购站没能幸免。他要求所有的废品收购站，必须将废品卖给指定的收购商，所得的利润要与他五五分成，“如果不配合，就会遭到打砸，就连街边的小卖部每个月都要交纳几百元的‘保护费’。”
当地人士称，黄鸿发在昌江的垄断地位，足足持续了20多年，他利用其手下数百打手树立的“非法权威”，俨然成了一个土皇帝，当地人虽颇多不满，但碍于鸿发帮的诸多暴力行径，早已没人再敢反抗。
“黑老大”敛财15亿
实际上，鸿发帮在昌江县已有许多年没有人提起过了。而黄鸿发的名字即便是他被抓后，在许多当地人心里仍旧是“禁忌”一般的存在。在澎湃新闻近日的走访中，许多人在提及黄鸿发时，均不愿多谈。
一名接近黄鸿发的人士告诉澎湃新闻，大约从2013年开始，黄鸿发逐步以企业管理模式对所属产业进行转型漂白，他先后在昌江、海口等地成立了数十家公司，涉及的产业包括矿产、房地产、典当、娱乐、餐饮等。
澎湃新闻查询工商登记信息发现，共38家公司与黄鸿发有关，其中只有海南昌江鸿启实业有限公司、海南昌江鸿启实业有限公司叉河水泥分公司、海南屯昌鸿启水泥有限公司、昌江鸿源石英砂开发有限公司、海南鸿发典当有限公司以及海南昌江鸿启实业有限公司聚贤阁茶艺馆6家公司的相关信息中，黄鸿发的名字是作为企业法定代表人出现的，其余公司他多是股东、高管或合作伙伴。这些公司里，注册时间最早的是在2003年。
经过多年的运作，黄鸿发将自己从一个黑老大漂白成“合法商人”。但实际上他所做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与早年的鸿发帮仍然是“一班人马、两块牌子”的关系。
上述人士称，由于在早年的地盘抢夺中，黄鸿发结下了许多仇家，甚至有家人因他而“遭殃”。地位稳固后，黄鸿发常年居住在昌江，所到之处必然前呼后拥，“他平日里也没有别的事，就是跟他的一群马仔在自己的那家茶艺馆里喝茶。担心遭到报复，他也从不去外地，他认为只有在昌江自己才是安全的。”
盘踞在昌江的数十年间，尽管势力越来越庞大，但黄鸿发却越发没有了“安全感”，即便拉拢腐蚀国家公职人员充当“保护伞”，终究没能逃过被警方一举拿下。
2018年10月，海南省公安厅根据中央、省委巡视组移交的涉黑犯罪线索，抽调精干警力，成立“10•26”专案组，指定由琼海市公安局异地管辖，对以黄鸿发及黄鸿明为首的特大黑社会性质组织开展秘密侦查。
抓捕现场 海南警方微信公众号 图
据海南省公安厅此前发布消息，2019年1月6日晚，海南省公安厅从全省抽调警力1210余人，分两批对黄鸿发黑恶犯罪团伙开展集中统一收网行动，将黄鸿发及其家族成员、团伙骨干等170余人抓获。现场扣押人民币现金就有300余万元，其名下的53辆车以及167套房产也被扣押和查封，经估算，黄鸿发名下资产价值在15亿元以上。
这起案件后来被警方定义为海南建省以来涉案人数最多、牵扯范围最广、抓捕人数最多、受关注度最高的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案件。警方通报称，该团伙在二十多年里，通过其树立的“非法权威”，对海南省昌江县的经济、社会及生活秩序、政治生态造成严重破坏。
黄鸿发落网后，警方发布通告称，纪检监察机关已掌握了一批涉嫌为黄鸿发犯罪团伙充当“保护伞”和其他涉黑涉恶腐败的案件线索，敦促涉案公职人员投案自首。而黄鸿发犯罪团伙中54名未到案的在逃犯罪嫌疑人，也在一周内有45人陆续投案自首。案件目前仍在侦办当中。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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